早晨还没起床,被一阵电话铃声叫醒,是岳母打来的,本来就有脑萎缩问题的岳母口齿更加不清,听了半天,内容是:你爸不行了,老病犯了,快来。爱人在另一个房间,听到了电话里的对话,隔着墙说:“你起来把屋子收拾干净,大正月天,万一有亲戚来,不好看,我先去,你随后上来。”女婿半个儿,这时候,我怎能耽搁。摩托车已经放置了两年没骑过了,外表虽然被爱人擦得锃光瓦亮,化油器和电瓶已经报废,发动了一阵徒劳无功,好在路不是很远,只有步行。遍地白雪茫茫,天上还在飘着雪花,这雪停停歇歇落了一冬了。岳父一直有严重的肺栓塞病,抽了一辈子烟,又在粉尘肆虐的矿山开了几年矿,落下这病一点也不奇怪。在百度上查了资料,这个病的释解令人沮丧:
体循环的各种栓子脱落阻塞肺动脉及其分支引起肺循环障碍的临床病理生理综合征(PE)。最常见的肺栓子为血栓,由血栓引起的肺栓塞也称肺血栓栓塞。患者突然发生不明原因的虚脱、面色苍白、出冷汗、呼吸困难者、胸痛、咳嗽等,并有脑缺氧症状如极度焦虑不安、倦怠、恶心、抽搐和昏迷……这些术语令人眩晕,但意思还是明白的:危险而难治愈。2017年冬天,我在西南小城一家企业打工,岳父的病第一次严重发作。在此前他已经病病殃殃了好多年,但还没有到威胁生命的程度,一边吃着药,一边干着他的手工竹器活。那一天正在开会,爱人发来信息:卡上没有一分钱了,医院催缴。通了电话,才知道具体情况,人已上了呼吸机,进了重症室,每天以六千元的费用狂飚。随即我转去了卡上所有的钱。五天后,出院了。不是病愈,只是减轻,实在是经济上已无力支撑。还好,接下来两年无事。从院里的稀拉的炮屑看,岳父家的这个年过得异常萧条清苦。
岳父闭着眼睛,人异常瘦弱,一声接一声发出呻吟。显然身体上的病痛已到了无力忍受的地步。桌子上是两瓶速效救心丸,一盒阿莫西林,还有一支注射器,刚注射过药物。在村子这里,几乎人人都是半个医生,不但能自己开药,几乎人人都会打针。关于这方面的故事能讲出一本大书来。原本就是一家六神无主的庄稼人,这会儿就更加无办法。严密疫情防控下,医院能不能收治,道路能不能通行,人能不能坚持到医院?种种种种,都是未知数。
首先给湖南的一位医生朋友打电话,详细描述了病人情况,如果去不了医院,用什么药物,怎么自救?这位朋友正在上班,他那里是重疫区,从电话里可以听到人声嘈杂。他说:我一天一夜没回家了,不敢回家,在椅子上暂时休息呢。这情况,最好送医院,实在去不了的话,有氨茶碱、激素、抗生素、氨溴索这些吗?自己能吊针药吗?但自己操作风险很大。给村医打电话,对方说这些药都没有,只有普通感冒药。已经猜到它没有,也没抱多大希望。这些年农村农合医保,大小医院药物都是上面配送的,自己没有权利采购使用,村级卫生院配备什么药,镇卫生院配备什么药,都规定得死死的。谁违反了就是罚款。很少有病人敢把病交给没药的它们,这也是大医院这些年日益人满为患的原因所在。给镇上私人诊所打电话,还好这些药物都有。但有一条,自己承担风险。出村公路已经封死了半个多月,二十四小时有人值班。开始时,用土堆堵得死死的,后来上面不许允这么做,就扒开了土堆,加了一条铁链,加了锁。本村人只能出不能进,外村人不论什么情况只能到此返回。诊所把药送到卡点,家里再骑车接住。曲曲折折,药终于回来了。用了药,呼吸稍稍缓解。岳母冲了一个蛋花,加了白糖,搅匀了,一口一口喂下去。一家人安静下来。开始做晚饭。雪终于停了下来,西天的落日又大又红,在山尖半沉不去,它明亮的反光异常澄澈。明天一准是个好天气。
回了家,吃了饭,刚睡下去,爱人又来了电话,这次比中午严重,必须去医院。穿了衣服,再一次往岳父家赶。我清楚,这种病,再怎么抵抗都是没用的,不会有奇迹出现。再抗下去,只有死路一条。但去医院,眼下的情况谈何容易?打了120,县医院接了,说路太远,路上都是雪,病人情况风险大,要求家人送一程到中途碰面,这样节省时间,把风险也降到最低。也的确,从村子到县医院七十公里,其间翻两座大山。从村里到乡村水泥公路是三公里土路,曲曲盘盘,只通小型三轮车,这是第一道难题。这些年,乡村年轻人都出去了,三轮车越来越少,因为有车也没活干,能卖的都卖掉了。电话找了一圈,没有一个人接活。那就架子车转下山去,正好,岳父家有一辆拉土用的架子车,只是车厢早散了架。紧接着的另一个问题是用什么车把病人往县城里送?即使是120急救车快一点,至少从村里出发也要送三四十里才能相遇。村里面包车也有,平时村里谁家有事也是包车的,但眼下是出村不能回村,不说被外面感染的风险,车和人滞留在外面,这损失谁来承担?据官方发布的消息,县城已查出3例感染确诊者。更重要的是,病人出村,需要村卫生院开转诊单,卡点才能放行。电话再打到卫生所,村医说,乡里乡亲的,不是问题。并给充好了路上需用的氧气袋。120车突然打来电话,说路上冰厚,过不来。如果你们自己能想办法送过来,急诊室随时有人。
村子距镇15公里,有一座岭——三条岭,盘山公路占据了两地距离的一半,它被乡人称作升官岭。岭上光秃秃的,一年一年这里成为政府定点的植树造林项目基地,一年年植树造林,一年年照旧,领导们因为植树造林规模成绩而升迁。倒是这些年,没有植树造林了,山上的树铺排了起来,到了春天,漫山的连翘花开成了金子,而秋天,漫山摘连翘的女人比麻雀都稠。三条岭的左面和右面条有一个疫情卡点。岭两边的人家不是亲戚也是熟人,从年关至今,因为这两个卡点,断了来往。镇卫生院仅有的一台救护车过年时撞车了,镇上没有修车店,县城去不了,一直停着。卫生院说,让这边的人来院里拿接病人证明到你们村的卡点上接人,你们负责把人送到你村的卡点上。
已经晚十点,村里所有人都睡了,农村人有早睡的习惯,家家拉灭了灯。没有睡的是外面回来的年轻人,手机屏幕的光在窗户上一闪一闪。这个时候,有多少窗户闪着微光,就有多少回来的年轻人。当这些微光消失时,就是他们踏上了异地之途。我弟弟有一台三轮车,都忘了有多少年头了,天冷,特别难发动,用热水烫,用火烤,终于发动起来了。他没有驾照,但原来在矿山开过许多年三轮车,拉出的矿石提炼出来能打一尊金佛。技术没得说,就是不敢上公路,怕交警查证。他有矽肺病,别的体力活干不了,平时在村里给人拉土,拉柴,挣点零花钱。出了下山的土路是水泥公路。沿途都关门闭户。月亮照着家家门上的春联。从春联的内容可以猜见主人一家新年的愿景,有的求财,有的求平安。那绿联的,是家里有人过世了,人死三年,不能用红联,那是不敬。那边的车早在卡点上等着。两个年轻人,戴着口罩。我们一三轮车人都没有口罩戴,爱人和妻哥随车陪护去了,其余人原车返回。今天早上接到爱人电话,岳父已经能喝一点稀饭了。至少,暂时不用转院了,转院,在眼下情势下,除了经济上的压力,仅过程都是一个复杂冗繁得让人绝望的过程。岳父病情的发展仍然是未知数,但愿他能过了这一关,也希望疫情能尽快过去,所有人都耽搁不起了。今天,我和儿子正把土豆种下地去。家里的一亩多坡地,一半退耕还林,剩下的一半早已不再种小麦玉米这些主粮。如果还种着小麦,那绿乎乎的麦苗该有一拃高了。儿子挑着粪担的样子,老道又稚嫩,一半像我青年时的模样,一半不像,那是他自己的样子。文 / 陈年喜 编辑 / 刘成硕
运营 / 实习生 胡雅婷
隔离日记:每月去两次华南海鲜市场的我,发烧后自愈了 | 镜相